当我们的主角还在潜心研究这奇特的屋中陈设的时候,边门一开,那女管家,那他在前园里遇见过的,就走了进来了。但这回他觉得,将这人看作女管家,倒不如看作男管家合适:因为一个女管家,至少是大抵不刮胡子的,然而这管家刮胡子,而且真也稀奇得很,他的下巴和脸的下半部,就像人们往往在马房里刷马的铁丝刷。乞乞科夫的脸上显出要问的表情来,他焦急地等着这男管家来说什么话。但那人也在等候着乞乞科夫开口。到底,苦于这两面的窘急的乞乞科夫,就决计发问了:“啊,主人在做什么呀?他在家吗?”
“主人在这里!”男管家回答说。
“那么,在哪里呢?”乞乞科夫回问道。
“您是瞎的吗,先生?怎的?”男管家说,“先生!我就是这家的主人!”
这时我们的主角就不自觉地倒退了一点,向着这人凝视。自有生以来,他遇见过各色各样的人,自然,敬爱的读者,连我们没有见过的也在内,但一向并未会见过一个这样的人物。从他的脸上,看不出一点特色来。和普通的瘦削的老头子是不大有什么两样的。不过下巴凸出些,并且常常掩着手帕,免得被唾沫所沾湿。那小小的眼睛还没有呆滞,在浓眉底下转来转去,恰如两只小鼠子,把它的尖嘴钻出暗洞来,立起耳朵,动着胡须,看看是否藏着猫儿或者顽皮孩子,猜疑地嗅着空气。那衣服可更加有意思。要知道他的睡衣究竟是什么底子,只好白费力,袖子和领头都非常龌龊,发着光,好像做长靴的油性革;背后并非拖着两片的衣裾,倒是有四片,上面还露着一些棉花团。颈子上也围着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,是旧袜子,是腰带,还是绷带呢,不能断定,但绝不是围巾。一句话,如果在那里的教堂前面,乞乞科夫遇见了这么模样的他,他一定会布施他两戈比。因为,为我们的主角的名誉起见,应该提一提,他有一个富于同情的心,遇见穷人,是没有一回能不给两戈比的。但对他站着的人,却不是乞丐,而是上流的地主,而且这地主还蓄有一千以上的魂灵,要寻出第二个在他的仓库里有这么多的麦子、麦粉和农产物,在堆房、干燥屋和栈房里也充塞着呢绒和麻布、生熟羊皮、干鱼以及各种菜蔬和果子的人来,就不大容易。只要看一眼他那堆着没有动用的各种木材和一切家具的院子,人就会以为自己是进了莫斯科的木器市场里,是那些勤俭的丈母和姑母之流,由家里的厨娘带领着,在买她的东西之处。他这里,照眼的是雕刻的、车光的、拼成的、编出的木器的山:桶子、盆子、柏油桶,有嘴和无嘴的提桶,浴盆、匣子,女人们用它来理亚麻和别的东西的梳麻板,细柳枝编成的小箱子,白桦皮拼成的小匣子,还有无论贫富、俄国人都要使用的别的什物许许多。人也许想,普柳什金要这无数的各种东西做什么用呢?就是田地再大两倍,时候再过几代,也是使用不完的。然而他却实在还没有够,每天每天,他很不满足地在自己的庄子的路上走,看着桥下,跳板下,凡有在路上看见的:一块旧鞋底,一片破衣裳,一个铁钉,一角碎瓦,他都拾了去,抛在那乞乞科夫在屋角上所看见的堆子里。“我们的渔翁又在那里捞鱼了。”一看见他在四下里寻东西,农人们常常说。而且的确,经他走过之后,道路就用不着打扫;一个过路的兵官落掉了他的一个马刺——刚刚觉到,这却已经躺在那堆子里面了;一个女人一疏忽,把水桶忘记在井边——他也飞快地提了这水桶去。如果有农人当场捉住了他,他就不说什么,和气地放下那偷得的物件;然而一躺在堆子里,可就什么都完结了,他起誓,呼上帝做证,说这东西原是他怎样怎样,如何如何买得,或者简直还是他的祖父传下来的。就是在自己的家里,他也拾起地上的一切东西来:一小段封信蜡,一张纸片,一支鹅毛笔,都放在写字桌或者窗台上。